我叫韩小涵,河南开封人。我的南方生活可以分成两个部分,一个在深圳,一个在东莞。在深圳的很短,只有半年多一点,却是我踏足社会的开始,于我而言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。在东莞的很长,长到足以改变我的人生,我一辈子也难以忘怀。
年底,离毕业还剩最后一学期之际,学校组织了一场面试,通过考试的同学,将被派往深圳一些工厂实习。其时,我的家境正遭逢变故,我想早点独立,分担母亲的重任,于是参与了面试,很顺利地通过了。在学校的安排下,我和部分同学前往深圳,进了石岩一家名叫恩斯迈的电子厂。
南下深圳前与同学穿军装合影(我在前排左二)
我读的中专学校,专业是计算机。原本我的成绩还不错,一直梦想考大学。然而,河南省的高考竞争很大。因此,升高中选择一所好学校至关重要。初中升高中时,我离家乡最好的高中,差了30来分。
我不信命,想复读一年,再考那所学校。后来,学校收到了一所中专寄给我的录取通知书,上面专业写的是计算机。其时,我叔叔在乡里当乡,见识比普通农村人宽广。父亲找他讨主意,叔叔详细向父亲分析了利害关系。
计算机在当时,还不普及,以此作为职业也算吃香。若我有了这门技能,毕业后,找工作,安排管理电脑的职位,也很不错。父亲听从乡长叔叔的建议,又叫上叔叔一起,将我送到了学校。从此,我便成了一名中专生。
尽管入了中职学校,但我对大学梦一直念念不忘。进了学校,慢慢了解到,中专生也可以再考大学。于是,我重燃希望。只是,离毕业还有一学期,父亲突然因故离世。这个巨大的打击,让我一时难以承受,也无情地击碎了我的大学梦。看到学校正在招人,想起家中境况,我果断领了表,然后面试,再然后来到了深圳,进了恩斯迈。
恩斯迈是大厂,各方面条件其实还不错。工厂管理人员,给我们输的思想,也是恩斯迈不好进,因为我们是中专生,才破例收了我们。就好像,我们应该感恩,好好工作才对。但第一次远离家乡,想家的情绪特别浓。而且,计算机专业也不能为我找到一个与之相关的工作,我被安排在流水线做员工。
初到南方与工友合影
厂里分白夜两班倒,尤其上夜班,感觉时间过得飞快。恩斯迈是电子厂,进到车间,眼中所见,几乎全是女工。流水线上,只有包装和看机器的岗位,有男生。技术员也是男孩子,只要机器不出故障,他们就很悠闲。因此,他们总喜欢找流水线长得漂亮的女孩子聊天,有时,站着能聊一上午。
宿舍离厂区很远,走要很久,加之当时又逢非典,工厂管理尤其严格,不允许随意出入。休闲时间,我常和同学们在饭堂大厅看电视。记得最深刻的,是芒果台的快乐大本营,以及林心如陆毅演的电视剧。
有个技术员,在厂门口租了间很大的房子,教工厂里的员工跳舞。我们车间的许多女孩,都作为被邀请对象,去跟他学过跳舞。
度过最初的迷茫期后,在深圳的工作生活,总体上还算美好。只是想起前途,难免迷茫无助。在流水线打工,非我的理想。计算机专业,似乎在南方也失去了用武之地。
念书时与同学拍照不小心占了C位
年6月,我辞工回学校,领取毕业证。在恩斯迈打工时,我攒下了最后一个学期的学费。回到开封老家,又交给妈妈多块钱。如此一来,我身上仅剩多块钱。
那进形势变化特别快,大学生早就不包分配。中专生想找工作,更加艰难。如果想在家乡谋一份职,需要找人,更要花钱打点。父亲离开我们后,家中少了一根支柱。母亲的肩上的压力日渐增多,自然无法帮我出钱出力。摆在我面前的命运,似乎很清晰,只有继续打工这一条路。
当时,有的同学,从恩斯迈回校拿到毕业证之后,去了富士康;有人去广州,做外贸;有人去了联想,如今自己开了工厂。但我不想再去石岩,因为堂姐在东莞,转而生出前往东莞的打算。
堂姐在东莞寮步镇,我去之后,她找同事借了一辆自行车,骑车带我去工业区找工作。找来找去,堂姐想让我当保安,理由是当保安轻松,而且以她所在的工厂为例,保安还有些隐形收入。但我认为,我一个中专生,在当时还算不错,我想找文职。
在海边我的回眸一笑
可找工作比我想象中的困难许多,好在我仍苦苦坚持。弹尽粮绝之际,我终于迎来命运的转机。一家印刷厂收留了我,给了我一个办公室文员的工作。
印刷厂很小,只有两百多人。规模不大,但进厂并不容易,尤其车间管理和文职工作。我进厂面试时,先考语数外,考试通过后,还要加考五笔打字。这还不算,打字通过了,还让制作一张复杂的表格。部门面试通过了,最后还要由人事部领导决定,是否聘用你。好在这些,于我而言,熟门熟路,很幸运地通过了。
工厂压两个月工资,我进厂时,身上的全部家当,只剩下两块多钱。好在工厂包吃包住,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。我进厂半个月后,堂妹来找我,她也想进印刷厂。
堂妹年龄小,初中尚未毕业。我找到品管部领导,讲了些好话,加之我是文职人员,领导愿意帮我。因此,堂妹顺利进了厂,安排进了品管部,当品管员。堂妹的境况与我相差不多,进厂时同样囊空如洗。身上,只余下五块钱。我俩当时,简直穷得叮当响。
故乡开封农村这是生养我的地方
厂里的食堂分两种,一种是普工餐,一种是管理和文职人员工作餐。车间普工的饭菜,一荤一素一个汤。管理餐则围在大圆桌,菜品也丰富许多,四菜一汤。
进厂不久,即将迎来中秋节。中秋前一日,八月十四,是我的生日。但我度过一个终生难忘的生日,因为身无分文,自然没有庆祝。不过,这生日似乎给我带来了好运。
中秋当晚,工厂举办中秋晚会。晚会有吃有喝有节目,最重要的环节,是抽奖。厂里二百个人,每人分到一个号码牌。
主持人每次举起一个号码牌时,我都盼望我成为那个幸运者。可每次念出号码,都不是我。慢慢地,我身边的人,都得了奖,唯独我的号码一直未被抽中。我并不因此沮丧,第六感觉告诉我,我肯定会中奖。
与电子厂同事合影
老板那天很高兴,抽完奖,又当场拿出几张票子。叫工作人员拿来两个橙子,让员工围着工厂,手拉手,不停地转递橙子。然后,播放音乐。等到音乐停止时,橙子传到谁手中,谁就可以获得块奖金。
结果,当音乐停止时,橙子停在我手中。我得到一百块奖金。正是这块钱,帮我和堂妹度过了一个月的困难时期。
可是,一个月又临近尾声。印刷厂虽有食堂,但没有宵夜。堂妹下班晚,加之劳动强度大,有吃夜宵的习惯。加之,要买些生活用品。很快捉襟见肘,口袋里,又只剩下两块钱了。
我下班比较早,通常由我给她买好夜宵,在宿舍等她。这天,我拿着最后两块钱,去厂门口买夜宵。那时,一块钱可以买4个小笼包。我把两块钱全部花了出去,返身回厂时,出现了奇迹。
地上有个绿色的东西,像是钱币。我弯身捡了起来,果然是钱。两张钱币紧紧叠在一起,50块一张,又是一百块。我想过上交,又不知交给谁。最后,觉得这是上天对我的垂怜,在我没米揭锅时,血中送炭,是老天对我的眷顾。如此一来,便收下了这钱。
如此一来,得奖的一百,加上意外之财得到的一百,我和堂妹,靠这两百块钱,度过了漫长的两个月,终于迎来了发工资的日子。
我的工资一个月六百,那时年轻,又好奇。星期天不上班时,我就跟堂妹,早早起床,吃过早餐,便步行去找堂姐。虽然路程有点远,但我们一点不觉得累,一路看看风景,说说笑笑便到了。
堂姐那时还没结婚,但已经与同村的姐夫订下婚约,两人在同一家工厂,在厂外的村子里租了房子。我和堂妹找到堂姐,在她家吃了中午,再一路拐回印刷厂。
那时娱乐方式很单一,我们呢,似乎也没有远大的理想。我在印刷厂虽是文职,工作内容其实很简单。能过电脑制作条形码,然后核对无误后,进入排版,发给车间丝印。
条形码制作今天看来超级简单,但印刷厂使用的电脑却是苹果系统,我也不知原因,好像是国产电脑,还是说微软系统,不支持。
这张照片拍于我离开东莞之前
我办公的电脑,全是英文的。为此,我特别努力,还跑到书城,买了一些英语书,每晚上班,拼命学习。虽然我后来的工作,并未与之产生交集,但现在回想,我仍然感动于当年的坚守与努力。
在印刷厂做了一年,我辞职了。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,或许因为工作太单调,又或者我觉得自己可以赚更多的钱。
辞职后,堂姐再次让我去当保安。她举的例子与上次大同小异,依然是保安工作轻松,又有些权利,还可以赚外快。她所在的工厂,据说保安联手,放任工人盗物品出厂,从中能分得利益。
我仍坚持内心的召唤,后来在寮步镇石步村一家韩资企业找到了工作。这家名为大洋电子厂的工厂位于石步,在华南工业城。
我以人事助理的身份,入职大洋电子厂。刚进厂,工资一月。我拿固定月薪,没有加班费。不过,工作很轻松。
无非检查面试者是否有色盲、近视或者纹身之类,大洋电子厂主要招女生,男工很少。面试通过后,我要帮工人安排宿舍和鞋柜。工人进入车间,需要穿静电服,换鞋子,每个人都配有一个柜子。此外,我还负责给员工办理离职手续。
韩国高管喜欢喝咖啡,每次早上去了,我会先给他们准备一杯咖啡,打扫一些办公室卫生,以及韩国高管的餐厅相关事务。
当时,有个韩国人,在物资部还是采购部,当次长的,戴一副眼镜,记得那时,他追求过我。不过,我已经和我的中专同学,在谈朋友。他在惠州一家公司,负责机修,也就是现在的工程师。厂里限制使用QQ,没事时,我们常发电子邮件,互诉衷肠。
我们人事部的经理,是个女人,名叫李唤奇。因为她会朝鲜话,而工厂对韩国之间的交流比较多,于是她便做了我们的主管。同时,管理财务和人事。
要离开朝夕相处的同事了,很是不舍
有好几次,李经理劝我和男朋友分手。当时,我们人事部另一位人事助理,名叫小田的女孩子,她在和工厂保安谈恋爱。李经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,你们两个女孩子,有什么出息嘛,一个和同学谈恋爱,一个跟保安谈恋爱。
那时,我们年轻,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,真没过多想过金钱的事。
作为人事部门工作人员,我在大洋电子厂见识过太多,女孩子不珍惜纯洁,放任自己,而落下终生悔恨的故事。
经常,有一些来自偏远山村的农家女孩,许多女孩面试时,连复杂一点的汉字都不会写。作为同样出身农村的我来说,看到她们,我有一种特别想帮一把的想法。常常,我会主动帮她们把表填好。
有一次,我招了几个西南山区的女孩。她们头上扎着一个马尾,身上有着质朴的农家女气息,一看就出现乡村,而且是落后的乡村。
她们几个,才走出社会,普通话也不标准。越是如此,我越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帮她们,不能让她们才走出社会,就被人带坏。其实,在那样的环境,变坏真的很容易。
大洋电子厂有好几栋宿舍楼,楼层都不高,只有六楼。我特意把她们安排在二三楼这样的位置,并且刻意给她们准备了一个下铺。
我与母亲及孩子三代人的影像
隔一段时间,我还会去她们宿舍转一转,了解一下她们的情况。实际上,这些事,已经与我的工作无关。只是,在她们身上,我看到了某种光亮,这种纯净的光,让我觉得自己有责任,尽量去呵护,免得她们被污尘沾染。
工业区有许多工厂,大洋厂附近有家具厂模具厂铝材三等等,那些工厂以男孩子为主,常常没事时,他们在站在一排,像选妃子一样,对着电子厂走出去的女工指指点点。看到好看、质朴的女孩,就会各种花言巧语。
外面工厂的情况如何,我并不知晓。但我知道,发生在大洋厂身边的故事。我们厂有个电工,那个男孩子,长的其貌不扬。一个普通的电工,也算不得工厂里多么高深的职业。可是,他同时谈了七个女朋友。如果,这也算一门技能的话,他要同时在七个女友之间周旋,而且不让她们察觉,他的确有着非凡的能力。
当时,听工友谈起这件事时,我内心特别震惊。
正因此,我害怕那些刚从山区走出来的小姑娘,还未明白爱情是什么,便糊里糊涂地,把自己交了出去。
大洋厂里的宿舍楼很大,也很多,我不可能经常去找那几个女孩聊天。第一个月我去时,发现她们都还不错。可是,到了第二个月,我再去宿舍了解情况时,却发现她们中的好几个女孩子,从宿舍里搬出去住了。我心里一惊,明白之后会发生什么。
家乡开封街头一景
有天晚上,时逢盛夏,宿舍里闷热难当。我洗了澡,穿着睡衣在宿舍看书。突然,有个女孩闯进我的宿舍,大惊失声,说涵姐涵姐,你快来快来看啊,宿舍楼道的白色垃圾桶里有个小孩。
我被吓住了,赶紧披上一件工衣在身上,跟着她出了宿舍。在那栋楼的楼道的尽头处,那个大型的白色桶子里,看到有一团血污,里面分明是个婴儿。
在东莞,我耳闻目睹过许多故事。女孩受到伤害,医院,做手术的事例,数不胜数。但就在我身边,竟然发生了女孩子生下婴儿,并且扔到垃圾桶里的事,很久以来,我都沉浸在这件事情中,无法回过神来。
记得,我当时手足无措,完全被吓傻了,不知道怎么办。好在我认识的一位搞卫生的阿姨,帮我解了围。阿姨和我是老乡,河南平顶山人。在她的帮助下,我们从桶子里把婴儿抱出来,作了些简单的处理,医院,作了脐带处理。
婴儿是个女孩。阿姨看到,满心欢喜。她在大洋厂打工,老公在旁边一家五金厂,两人生了一个儿子,在老家上学。但一直渴望有个女儿,也许大了的缘故,无法再生养或者生育有危险。但她在我们面前,一直流露出对女孩的渴望。现在,这个婴儿,像是从天而降,让她感觉到了命运的眷顾。
婴儿由阿姨抚养,似乎是这个事的最好处理方式。如今算起来,那个女孩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。阿姨一家人很善良,被阿姨抱养,应该是弃婴最好的归宿。
平时很少拍照的我配合胖爷给自己来了一张自拍照
这样的“救火”经历,我还遇到过一次。
不知什么原因,有天晚上,附近一家海绵厂着火了。海绵厂与大洋厂紧紧相邻。唇亡齿寒,若海绵厂有事,我们厂定然也会受到损害。
消防车深夜赶了过来,我们一起参与救火。只记得,当时我们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。所幸,大火被及时扑灭了。为了表彰我们,厂里拨了专款,给每个员工买了一杯奶茶。这也算一种特别的记忆吧。
6年,我妈疑似被查出患出子宫癌。我被迫从大洋厂辞职,回家照顾她。次年,我嫁作他人妇,与初恋男友结成秦晋之好。婚后在家里待了几个月,再度转身,奔赴南方,仍然在东莞寮步,毕竟是老地方,熟悉了。
找工作时,有家五金厂对我抛来了橄榄枝,老板让我去当他的助理。那位老板讲得很诚恳:“我之前的助理,也是你们河南人,她跟了我8年。这次回家生孩子,实在没办法。我需要再招一个助理,你也可河南人,多好的缘分啊。你放心,你过来了,我好好培养你。”
面对老板的热情,我拒绝了。其实,我挺后悔的,当时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,跟着他。如果给他当助理,我后来就不会一直做普通文员的职位。只是,我当时没什么大抱负,只希望与心爱的人一起,有份工作,能糊口就行。
后来,还是去了华南工业城,从此在那间工厂待到年。因为孩子已经大了,我不希望她仍然待在农村与我一样的环境,于是我与老公商量,回了老家,再之后,凑了些钱,在老公的老家南阳买了房子。从此,我一直待在南阳,如今,有了三个孩子,也再未去过东莞。
平凡人的故事,同样别具精彩。本文由韩小涵口述,胖爷撰文整理。三惊胖爷专注于非虚构纪实故事,敬请点赞、